父親的眼淚
這大概是第一次,我去養老院,父親不在。他到醫院檢查眼睛了。 留下一串香蕉在他的床頭櫃上,並請院方轉告他。我轉道小姑家閒坐。 午後三點,陽光和煦,小姑戴著斗笠,穿著雨鞋,正彎著腰,在田地上除草。見我來了,她停下手邊工作,提及兩天前發生的事—— 不良於行的大姑搭著兒子的車到訪,小姑靈光一閃,偕同他們到養老院看我父親。推著輪椅的父親,一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大姊,眼淚就下來了:「大姊頭,妳怎麼變成這樣子了?」 大姑前年大病一場後,形銷骨立,加上乏人照顧,早已換了模樣。姊弟兩人再次相逢,不僅恍如隔世,更判若兩人。小姑在旁見了我父親的眼淚,立刻厲聲喝道:「看到了沒?這就是住在家裡的後果!你還想搬回家住嗎?」 父親唯唯而已,哪敢辯駁? 許久不見的姊弟妹三人,遂到榕樹底下坐了半小時,姊弟倆還牽著彼此的手,說了好多話。 小姑說,當天離開時,父親神情愉快而滿足。這樣的聚會,或許每陣子會有一次。 兩週前,父親再次向我提出搬回家住的要求,我的回應依然是: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。他聽了,突然憤怒了起來,表示:除了我之外,其他人都很久不去看他了,他感覺自己像被放逐了一樣。 我迫於無奈,只好向他透露一件事,好讓他瞭解:其他親友並非無情,而是各自的日子都不好過;我能常來看他,是因為我過得較好呀。他才稍稍釋懷。 我的底線很清楚,為了安全與健康,絕對不能讓父親回家住。我雖然無法滿足他的期待,卻可連結他的渴望。我期許自己接下來要常去探視、傾聽、對話與擁抱。然而,我無須將所有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,當天回去後,我便聯絡了小姑,總結父親的兩個心聲:他很孤單,而妳很久沒去看他了。 接下來,我做我能做的、我想做的,小姑也去做她想做的、她能做的。而後,遂有他們姊弟妹三人之約。小姑今天還說,她正在籌劃春節的聚餐,打算將其他兄弟也拉進來。 照顧與探望父親,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。當然,我不介意其他親友不去看他,畢竟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。只是,其他人不去看他,並不意謂著我就得多去看他。我只做我能做的、我想做的,我只為自己負責,不為他人負責。 這些體會,都是我在熟悉冰山後得來的。人生固然有接踵而至的挑戰,但當我認識了自己的冰山,連結了他人的冰山,在面對各種人際應對、兩難抉擇時,便會輕鬆、清晰許多。由於熟悉冰山,我不再混淆渴望與期待,也能鬆綁自己僵化的觀點,更知道如何安頓感受。冰山對我而言,真是太重要的人生指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