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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父親在感受中對話

父親真會「挑時間」,這已是他第三次在我出國時生病住院了。回國後隔天,我到醫院看他,便以這個巧合調侃他。 他看起來有些狼狽,一問之下,方知他前一晚沒睡好,精神頗差。問他原因,是頭腦一直在想事情,停不下來?或者身體不舒服,睡不著?還是其他?他說,是頭腦停不下來。 絕大部分人失眠,皆是頭腦停不下來的緣故,我也曾因此吃了六年半的安眠藥。我問父親,還記得我當年失眠的事嗎?他記得。那麼,他有興趣知道我的失眠後來是怎麼好的嗎? 這是第一次,我對父親聊起了靜心,但我不用「靜心」一詞,因為他聽不懂,這個詞對他的意義不大。我只是介紹並示範了兩種簡單的呼吸靜心,讓他在下次睡不著時可以試試。 這也是第一次,我對父親聊起了我的工作內容。他向來不過問,我也從來不解釋,因為很難解釋——要如何解釋靜心、對話、生命書寫等等呢?正想說「我在教人怎麼呼吸」,我自己先笑了:有誰不會呼吸呢?但我實在很難解釋:什麼叫做有覺知、有意識的呼吸?為什麼要這樣呼吸? 所幸這只是閒聊而已,他沒有要過問,我也就沒有細說了。 我帶著好奇與父親對話,方知他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,因此胡思亂想。至此,原本有一搭沒一唱的父親,開始侃侃而談,我也有意識地進入「傾聽模式」——有覺知地呼吸,臨在地聽他說。 不久,護理師來量血壓,父親得知自己的血壓偏高,有些沮喪,朝著我說:「這跟情緒大有關係。」 這是第一次,父親對我談起了他的情緒。我問他有什麼情緒?他說不上來。我遂緩慢地說出十多種情緒的名稱,問他有其中哪幾種?他說「都有」,這讓我大為吃驚,但我吃驚的不是他有這麼多情緒,而是他願意辨識自己的情緒,也願意承認自己有這麼多情緒。這跟我以往認識的父親很不一樣呀,這幾年,他的改變真的太大了。 我挑出幾種情緒與父親對話。我慶幸自己會對話,因此能在這種時候,與父親討論他的情緒。但我並沒有要「解決」他的情緒,因為情緒不需要被解決,只需要被看見、討論與接納。 有多少家庭能分享情緒呢?更別說是討論情緒了。我們家以往也是如此。我很高興我由自己開始改變,而父親竟然也改變了。真正的改變永遠由自己開始,真正需要改變的也永遠是自己,在與父親的關係中,我一再感受到我的改變帶來的力量。 對話過後,父親嘆了長長一口氣:「這幾天,我的胸口一直很緊、很悶。看到你來,我的胸口就鬆了,今天晚上應該可以睡得很不錯。」 我默默聽著,也默默感

孩子不收玩具,媽媽好憤怒

工作坊的空檔,一位媽媽來問我:她不想複製當年母親對她的打罵教育,但她這半年來,對孩子有很深的憤怒,常忍不住會對孩子破口大罵,怎麼辦? 我問她,孩子做了什麼,讓她這麼憤怒?她舉了一個例子,是孩子不收玩具。 我停頓了幾秒鐘,再問:「孩子平常表現好嗎?」她說,其實還不錯,就是有時候講不聽。 1-10分,我請媽媽為孩子的整體表現評分。 媽媽給了8分。 「這個分數,妳滿意嗎?」 她點點頭。 「孩子幾歲了?」我問。媽媽說,五歲多。 「妳可以接納一個五歲多的孩子有時候會做不好嗎?」 媽媽點點頭,露出了笑容,也流下了眼淚。 我對她的眼淚有好奇:「妳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嗎?」據我所知,許多人都是如此,因此他們很難接納自己,不願意放過自己。他們一直在受苦,也讓周遭的人受苦。 果然,她對自己的要求很高,她對自己在媽媽這個角色上很不滿意。 「妳當了幾年的媽媽了?」我問。 孩子五歲多了,因此她也當了五年多的媽媽了。 「妳可以接納自己在媽媽這個角色上,有時候會做不好嗎?」 她點點頭,眼淚更多了,笑容也更燦爛了。 孩子不收玩具,真的是個問題嗎?我不知道。但我知道,大人得先回應自己的內在,才有能力恰當地回應孩子的行為。

小孩太慢?還是大人太快?

傍晚時分,受妹妹委託,到安親班接外甥。上一次來安親班,已是去年暑假了,因此路況不熟,繞了一些路才找著。 安親班的老師確認我的身份後,除了請外甥收拾物品,也跟我聊起孩子的學習狀況,大意是:這個孩子很聰明,就是貪快,不願慢下來好好計算,所以題目常算錯。 我很少跟外甥聊起課業上的事,這還是第一次聽說,覺得很新鮮。老師提到孩子貪快,我感到有趣,因為我發現這位老師的說話速度也很快呢。 只見老師說完後,轉身叫道:「快一點!舅舅來接你了。」 我忍不住笑了。我並不急呀,倒是老師著急了。這位認真的老師看到孩子貪快,卻沒有看到自己也很快,也在催促著孩子快呢。 「快一點!」大概是大人每天都會對孩子說的話。怎麼會全天下的孩子都慢呢?會不會是大人自己太快、太急了,慢不下來? 外甥背著書包走出來,朝我笑了笑,我們邊聊邊回家。 

半夜的電話(二)

手機響起時,我正在睡覺,以為是鬧鐘的聲音。但那聲音與鬧鐘不同,我恍惚想起,可能是養老院撥來的——我特地為養老院的來電設了一個專屬鈴聲。 接起手機,果然。父親輕微發燒,養老院表示,燒若不退,待會兒就送醫院。 結束通話,看了看時間,凌晨一點十六,我剛睡了兩個多小時。起床坐了一會兒,心想:前一天才去看父親,他還好好的,怎麼又生病了呢? 往日睡覺,我都關掉手機。去年八月的凌晨,父親生病,養老院找不到我與妹妹,遂撥給第三順位的姑姑,姑姑飽受驚嚇,事後對我生氣,頗多怨言,我方知她年輕時接過這類電話,至今餘悸猶存。要面對這類陰影,甚為不易,有許多內在功課要做,姑姑沒學過,而我學過,就由我吧。 此後至今,果真接過幾通養老院的半夜來電。驚醒當然是無法避免的,但由於知道如何安頓內在,每次接完電話過後,皆能如常入睡。昨晚也不例外。 安頓內在,是多麼重要的能力呀,我慶幸自己中年之後,學到了這種能力,才能較為從容地應對各種生命的挑戰。如果缺乏這種能力,我與自己不可能和解,也無法走出母親過世帶來的悲傷,又要如何面對父親老病的事實呢?真是難以想像。 昨天在朋友的陪同下,去養老院探望父親。事後,朋友提醒我,與父親互動時,我有不少超理智。我笑了笑,心想:豈止超理智?我還有一些指責與打岔呢,但也有不少一致性。 這就是我呀,一個還殘留許多慣性的普通人、平凡人,但和多年前相比,我欣賞自己這一路來的努力與成長。在與父親互動時,我的慣性仍在,但這幾年,我更頻繁在我們之間連結渴望,就算父親的我執再次出現,我的慣性又被勾起,我們的關係依然緊密、穩固。 早晨六點半醒來,撥了電話到養老院,她們說,父親後來發燒不退,送醫院了,但在情況穩定後,已出院了。 父親這一夜,真忙碌,真折騰呀,我忍不住感嘆。不僅為人子女者要面對父母的老病,老人家也得面對自己的老病。這是一份太不容易的內在功課,父親沒學過,我也不曾強迫他學,我自己學就好了。 這也是內在功課的一環:尊重生命,接納他人有學習、改變與否的自由。

鬆綁父親住院帶來的規條

父親在醫院住了九天後,昨天平安出院了。在這九天裡,我去看過他兩次,妹妹去過一次。此外,沒有其他人了。 過去幾年,父親進出醫院多次,每進一次,我的內在就卡住一次。到底哪裡卡住了?我始終找不到答案。 將卡住當成問題,就會一直是惱人的問題;當成機會,就會是自我覺察的機會。 我花了兩年時間,只要卡住了,便往內在冰山自我探詢。 終於,在去年五月找到了答案。 原來,我的內在有個規條:父親住院期間,我應該天天去看他。 看似如此簡單的規條,我竟然找了兩年才找到,因為 那不僅是規條,背後還夾雜著我過往未處理的感受與未滿足的期待。 規條本身沒有問題,但如果會帶來困擾,或者不再適用了,就應該去鬆綁、轉化。 然而,鬆綁、轉化是最困難的,因為規條早已長年與我們的生活、思想、皮肉、血液融為一體,成為我們的一部份,貿然鬆開規條,不是皮開肉綻、血肉模糊,就是捆綁得更緊。我花了一番工夫,做了不少功課,總算將這個規條鬆綁。 此後,父親住院期間,我還是會去看他,但不再天天去看他。 一開始這樣做,內在還是有一點卡卡的,但我堅持這樣做。幾回之後,內在越來越鬆了。那是自由的感覺。 父親這次住院,我去看他一次後,內在又有一點卡住了。當天午夜,我在黑暗中醒來,心裡很不舒服,彷彿被啃食著,我原以為已經完全鬆綁的規條,又將我捆住了——當初鬆綁規條時,並未將春節這種特殊的日子考慮進去,此刻,我又無法自拔地認為自己應該天天去看他了。可是,在現實條件裡,我實在無法天天去看他呀。 時值午夜,我猜想接下來的後半夜,大概沒辦法睡著了,要一直醒到天明了。這五年半來持續不斷的靜心練習,在此時幫了大忙,透過觀照念頭,回到當下,回到自我,半小時後再次入睡,一覺到天亮。醒來時,陽光燦爛,內在的結已然鬆開。此後幾天,不再被父親住院的事困擾。 直到我第二次去看他,想到他住院這些天,只有我與妹妹來,我又開始跟自己過不去了,不斷想著:這是過年呢,我是不是該通知親戚們來看他?該通知誰好呢?…… 當天靜心時,看到自己又被一堆念頭困住了,我再次回到當下,回到自我,帶著覺知,只是看著紛飛的念頭來來去去,不再緊抓著不放。我的頭腦逐漸鬆開,不再執著。 如何面對父母的老去?這是一份太難的功課——太困難,也太難得。將這份功課視為問題,就會一直是惱人的問題;視為機會,就會是自我覺察的機會。 父親這次住院,又給了我如實

冷清的醫院,溫馨的閒談

大年初二,去看父親,醫院裡冷冷清清的,沒有絲毫年味,父親所待的病房,是三人一間,只有兩個人住,格外顯得空曠。 但冷清、空曠也意味著安靜,我到隔壁拉來一張椅子,父親躺著,我坐著,父子倆促膝談了一個多小時。 閒談的過程不盡然是溫馨與和諧,有時也滿吃力的,因為父親這陣子的身心狀態不如前陣子好。狀態好的時候,他是個可愛、有趣的老人;狀態差的時候,他的我執甚強,怨念甚深,與這樣的他相處,是一大考驗,因為我的我執與煩躁會被勾起,會想跟他爭辯,證明我是對的,他是錯的。 因此,這也是個機會——自我覺察的機會。我越臨在,越能看到自身被勾起的我執與煩躁,而後能夠放下。當我失去了臨在,便會陷入無謂的觀點與意氣之爭。 今天,有那麼幾次,我們幾乎要吵了起來,甚至有可能不歡而散——幾年前,我們常重複這樣的戲碼。但這次沒有,因為我們已不再是往日的那對父子了。 這幾年,我們在父子關係中添加了許多「存款」,在渴望裡有了既多且深的連結。因此,當我們在感受、觀點、期待裡有差異,需要「提款」時,我們不怕衝突,也不怕「透支」,因為我們長年用愛與自由連結著彼此。 這份連結,根深蒂固。 大年初二,醫院裡冷冷清清的,沒有絲毫年味。但那一個多小時的閒談充滿「人味」,有時溫馨而和諧,有時是稀疏的煙硝味。但誰都沒有點燃戰火,我們早已不是當年那對父子了。

圓滿,真好

假期第一天,到養老院看父親,當時尚不知他隔天會住院;也到小姑家坐坐,她囑咐我去帶一些她自種的橘子、柳丁回家吃。姑丈照例坐在一旁,默默抽著菸,聽著我們閒談。 我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紅包。「阿姑,這是我爸和我的一點小意思,感謝妳對我們一家的照顧。」 小姑推辭了,她認為這是我的主意,她不太相信是我父親的意思。我說,這的確是我父親的意思,幾個月來,他一直提醒,農曆年快到了,要記得包個紅包給小姑,感謝她對我們這麼照顧。 小姑聽了,眼鏡瞬間泛起一層白霧。起初,我並未察覺異狀;見她接下來語帶哽咽,我才意識到,她剛剛流淚了。 那是感動的眼淚吧。畢竟,我們家族是不擅長表達情感的,小姑恐怕不曾(或很少)見我父親如此一致性表達。但對我而言,經過這幾年的學習,這種真誠、一致的表達已是日常,我不僅替父親傳話,也如實表達了我對小姑的感謝,連結了她的渴望。 最終,小姑收下了紅包。 小姑對於農曆春節我要怎麼過,頗多好奇,我因此多說了一些家中的事。見她一臉驚訝,我才想到有許多「家事」,我不曾對她提起,難怪她對我與我家的印象,還停留在多年之前。她萬萬沒想到,我已改變這麼多,我家也變得很不一樣了。 而原本坐在一旁默默抽菸的姑丈,也忍不住站起來,趨前來問這問那。我不曾見過他如此好奇。 臨走前,姑丈拍著我的肩,頻頻感嘆:「很圓滿,真好。」小姑則裝了幾大袋的柳丁與橘子,讓我帶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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