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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族中的「大姊頭」

我有兩個姑姑,與我家來往均甚密切。前陣子大姑住院了,我還沒來得及去看她,她便出院了,只是身體孱弱,仍在家臥病著。我幾番「困窘地」請小姑帶我前去,小姑因忙於收成柑橘與柳丁,一直沒答應。 我的困窘有二:我一定去過大姑家,但年代久遠,我連一點模糊的印象都沒有,要承認自己忘記了,此困窘一。我之前連小姑家也不記得,在山區折騰多時才找著,此後常為小姑所笑,她要是知道我亦不記得大姑家,不每次笑話我才怪呢,此困窘二。 思及此,不免也要笑話自己:「打岔」,果然是我在過往歲月裡最常見的應對姿態,和父親、妹妹十多年不說話,和一些重要的親戚二十多年不來往……。 總歸是薩提爾模式讓我意識到不該再「打岔」,而家族排列則提醒我不該再「排除」,兩者同歸,我得回過頭來,正視我的根源:我從哪裡來?並且在心中,給予每個家族成員一個適當的位置。 小姑畢竟心繫她口中的「大姊頭」,還是暫時擱下手邊的農務了。我在後跟車,隨著她在繩子般細小的巷弄裡繚繞穿梭,我很確定,我下次還是會弄不清楚來時路。 大姑家老舊而簡單,最讓我詫異的是客廳裡幾盞垂吊著的日光燈,現在哪還有這樣的陳設呀,燈管、燈架就懸在我頭上半公尺之處,外頭的寒風一吹入,燈管搖搖,燈影幢幢,頗有淒涼意。 大姑雖然高齡八十餘,但之前身體硬朗,仍可騎著機車到處跑,比我父親健康多了。前陣子一倒下,便瞬間老了十多歲,皮肉盡失,只剩骨頭,走起路來巍巍顫顫,彷彿是她家客廳裡的燈管,隨時都可能摔落。 小姑還有事,切好柳丁,叮囑幾句,便先離開了,我留下來陪大姑說話。與其說是陪她說話,不如說是聽她說話。而傾聽,正好是我目前最擅長的,只需專注聆聽,不爭辯,不質疑,不安慰,也不鼓勵,更無須說些「加油」、「堅強」等作用不大的話。只是傾聽,全然接納她的話語和淚水,就夠了。 我的祖父母早逝,我的小姑與幾位伯叔都是我大姑一手拉拔長大的,她在那個家中有著特殊的地位,弟、妹對她有著特殊的感情,因此慣以「大姊頭」稱之。長姊如母,長兄如父,她跟我大伯兩人共同撐起了那個食指浩繁的家。 只是,她太快長大了,太早就得照顧別人,她的一生都在照顧別人,唯獨忘了照顧自己,也不懂得如何照顧自己,先前身體硬朗的背後,積累著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疲憊與委屈呢?她這輩子活得太努力,太辛苦了。 天色漸暗,我向大姑道別,按照她的指示,不走來時路,而是騎車至五十公尺外的巷口,直趨大馬路…… 看到眼前的景象,我驚呆了,這不是

家族秘密與父親的喃喃自語

大約是兩年前吧,應老同學之邀,到她任教的學校演講。講些什麼,我早已忘了,只記得演講後一塊兒吃飯,她提及她與父母和解的過程,並送我一本書。那是我第一次聽說「家族排列」。 在回程的火車上,我仔細讀著那本書。書中所言,有時極為接近薩提爾模式,讀來異常親切;有時又不知所云,令我大為困惑。當時我尚不知薩提爾和海寧格的關係,只覺得頭腦一片混亂,遂掩卷不讀了。 日後,偶然向另一位老朋友提及此事,她比我更早接觸奧修與家族排列,在電話中,我們聊了許多奧修,我說到我正在讀奧修門徒史瓦吉多的書,她驚住了,立刻向我推薦史瓦吉多的《家族系統排列治療精華》,說該書可作為認識家族排列的入門書。我也驚住了,原來史瓦吉多既是奧修門徒,也是海寧格的弟子呀。 就這樣,我因奧修而認識史瓦吉多,再由史瓦吉多而認識海寧格,這真是一條奇妙的線。 更奇妙的發生在這週。因為一個行程外加一個考慮,我臨時決定到茉莉逗留半小時。我至少半年未去茉莉了,此次前去,居然巧遇了朋友推薦的書,乃以半價得之。一讀之下,竟然懂了,不僅懂了家族排列,還懂了我父親這次住院期間的喃喃自語。 父親在住院期間,常有令人難以理解的喃喃自語。那些言詞自常人觀之,似乎沒有任何意義,但如果放在整個家族歷史的脈絡上看,意義就非常鮮明了——所有在家族中被排除的人、被隱藏的事件,都必須被看見,被理解。 當然,父親並不自覺那些喃喃自語的意義,我原本也很可能錯過,幸好去年在他入住養老院前,我曾與他有兩次較深入的對話,從中獲知不少他從未曾對人提起的家族秘密。這些秘密長在我心,不曾忘卻。這陣子每次去看他,聽他說些「邏輯和常人不同」的話語,我常聯想到那些家族秘密,心中雖有臆測,卻不知如何理解。 今天,我因為讀了這本書,而豁然開朗了。 而父親,也於今天出院了。 我相信生命總是善待我的,這次亦然。

多謝你對我的關懷

傍晚到醫院看父親,他的雙眼和昨天同樣有神,看起來狀態好極了。之前在養老院聽他說話,有時就算我的右耳緊靠他的臉,還是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(當然,也可能是我的聽力有問題)。但今天,我們相距一公尺,卻可放鬆、愉快地交談。 雖然,他的記性有時會有他自己的邏輯。是的,我現在會用「他自己的邏輯」,來取代「錯亂」、「有問題」、「不好」、「退化」這類帶有價值判斷意味的詞彙。 他見到我的第一眼是驚訝的: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」他記得我妹妹、叔叔昨天來看過他,卻全然忘記我早在他們之前就來過了,甚至還是我通知他們的呢。但這些對我而言,一點都不重要。 閒話家常之外,他還囑咐我,要記得幫他打一通重要的電話。我豎起耳朵,專注聆聽,他希望我打的電話是——他工作的單位,告訴他們,他正在醫院養病,並非無故不去上班。 「你已經退休了。」我忍不住提醒他。我的慣性又來了。 「我知道。」他繼續囑咐我,他在哪一科上班,分機號碼多少,電話中要說些什麼。他再三強調,這通電話很重要。 對我而言,退休與上班是兩件衝突的事,但對他而言,一點都不矛盾。他有他自己的邏輯。看他講得如此認真、嚴肅,我知道,此刻與他爭論所謂的對錯是毫無意義的。相反地,由於我看見了他在話語底下,其實是不想造成別人的麻煩與誤會,我對他有了更多的理解與尊敬,我決定收起慣性,轉而認真與他談論這個話題。 「那麼,我需要告訴他們你住在哪個病房嗎?還是只要說你住在哪家醫院?」 聽我這麼一問,他更加嚴肅地思索了一會兒。「講醫院就好,不必講病房。」 我笑了。我知道在話語底下,是他不想麻煩同事來看他的心思。這就是我的父親呀,一個體貼而良善的人。如果我光從他的外在言語是否合乎邏輯來評斷他,我就看不見他的內在本質了。這是我在薩提爾的冰山理論裡最大的收穫,我感激這幾年能有這樣的學習,讓我能逐漸超越對於外在言行對錯的執迷,重新找回與父親的內在連結。 離開前,父親講了一句話,我連聽幾次都沒聽懂,只好將耳朵湊近。 原來,他用閩南語,講了一句他這輩子從沒對我說過的話: 「多謝你對我的關懷。」

「不創造難題,是解決難題的唯一方式。」(奧修《草木自己生長》)

 昨夜養老院來電,說父親高燒不退,要送醫院。我問清楚了細節,確定會安置妥當,才決定今天去看他。 如果是以前,我一定氣急敗壞、手忙腳亂,立刻衝到醫院去。但昨夜,我想讓自己有其他選擇,不再被情緒、慣性控制。 我來到瑜珈墊,坐下來靜心,安頓內在,陪伴自己。 那一刻,我有哪些感受呢? 我感覺到上半身在微微顫抖。那是很輕很細的顫抖,像樹葉脫離樹枝那麼細微,如果不是坐下來靜心,應該感覺不到。顫抖的背後夾雜著諸多情緒,一開始我能覺察到的,包括恐懼、恐慌、不安、緊張、擔心和焦慮。隨著越來越專注,我覺察到還有生氣、孤單、無力和無助。這些情緒有的是這次事件帶來的,有些則是去年父親住院期間,我累積而未處理的。 我很高興看到它們了。我繼續專注地與它們共處,感受它們在我體內或停滯或流動。慢慢地,這些情緒減弱了。 結束靜心,離開瑜珈墊,從架上抓起奧修的《草木自己生長——禪的真髓》。我不是計畫重讀過去幾年讀過的書嗎?那就從這本開始吧。 「按照生命本然的樣子來接受它,不要創造問題。」「不要創造難題,那就是解決難題的唯一方式。」 「問題之所以引起是因為心理上的記憶,你一直都將你的過去帶進來,你一直都將它帶進來比較、判斷和譴責。」 是啊,昨晚我會有那些情緒,是因為我沒有全然活在當下——我將過往的記憶帶到當下來了。還好我覺察到了,經由靜心時的觀照頭腦與感受,我又逐漸與當下、自己有了連結。 「一個有覺知的人只是從一個片刻溜進另外一個片刻,就好像露珠從草葉上溜下來,不攜帶任何東西。一個有覺知的人沒有負荷,他沒有任何重擔地移動,那麼每一樣東西都是新的,那麼就沒有困難會產生。」 這些句子以前也讀過,也自以為懂了,此番再讀,才又懂了一些。原來,光是體會還不夠,還得在生活中一次次的試煉、覺察,才能內化得越來越深。 今早,去看父親,他的高燒降了,氣色不錯。

養老院與在家終老的兩難

元旦早晨,天青日朗,救護車卻在附近響著,最後,在我家斜對面停了下來。 我住的這個社區,老人偏多,幾乎每個月都有救護車進出。被送走的人,有些過陣子就回來了,有些從此留在或許更適合他們的地方。時間久了,耳朵慣了,社區的住戶只要一聽到鳴笛聲,待在樓下的人,便出門觀望;待在樓上的人,或者走到陽台,或者開窗瞻視,每個人心裡大約都想著:「這次是誰呢?」 這次,是住在斜對面的老太太。 老太太年逾八十,幾年前還能自由行走。從去年起,鐵衣在身,開始要人攙扶,每天一早都會有輛計程車停在她家門口,等著載她去醫院復健。天氣暖和的時候,她便舒服地坐在自家門口,身子緊貼椅背,兩臂輕按扶手,雙眼睜得大大的,看著車來人往。但大多時候,她似乎都在打盹。 每當我出門或回家,常不經意地往她家門口望去:有時她醒著,有時她睡著,有時看護正餵她吃東西,有時只賸一張空椅。有時,什麼也沒有。 老太太常讓我想起父親。兩人是如此鮮明的對比,同樣是年紀大了、行動不便,老太太留在溫暖而自由的家中,父親去了安全卻冰冷的養老院——儘管養老院有陽光,有形形色色的人,有寬敞的空間,有不錯的飲食與醫療,但對於個性內向的父親而言,那裡是冰冷的,那裡不是他的家。 留在家裡?去養老院?這是個選擇題。問題是:誰選擇呢? 照理說,當事人應該有選擇的自由。然而,決定父親住哪裡,卻是我與妹妹、姑姑、叔叔等人共同的選擇。我們剝奪了他的選擇權。 這陣子,從養老院歸來,有時不免想著:不如就遵照父親的心願,讓他回家住吧。 可是,住家裡要考量的因素太多了,並不僅僅是找個外傭這麼簡單,家家有本難唸的經。我只能如此評估:以我目前的內在與外在狀態,哪個選擇的後果,比較是我承擔得起的呢? 答案仍舊是:養老院。 面對父母的老去,該如何自處?是絕大多數人都會遇到的人生功課,每個人的做法、答案都不同。我考慮的是:我是自由的嗎?我有選擇嗎?我有為自己負責嗎?我能承擔得起哪種選擇的後果呢? 這未必是最好的方法,卻是眼下最適合我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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