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溝通難,難於上青天

 昨天到養老院探視父親,三週沒見面了,我們聊得比平日更久一些。途中,父親一度停頓下來,思索了一會兒,小心翼翼聲明:「有一件事,你先不要說好,也不要說不好,你先聽聽看。」接著,他才說,他希望六月底的時候能搬回家住。 我聽了,心裡忍不住笑了——他哪是希望我「先不要說好,也不要說不好」呢?要是我當下說「好」,他一定高興得很,但因為擔心我會拒絕,他於是釋放雙重訊息,以「混淆視聽」——「你先不要說好,也不要說不好。」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:「你先不要說不好」、「你先別拒絕」。 更有意思的是,等到我聽完後,既未說好,也未說不好,只是沈默著,他又開口了:「這件事,你看怎麼樣?」 他不是才叫我不要立刻回答嗎?怎麼又要我立刻回答了呢?這又是另一次的雙重訊息。 這便是溝通之難。除非在溝通時,至少有一人是一致性的,否則便不存在溝通,儘管雙方都以為自己在溝通。 我想起母親還在世時,她有時會去日月潭、西子灣等地參加長泳,父親知道後,總是擺個臭臉,說:「妳去啊。」母親若心有疑慮,追問:「你真的不會生氣嗎?」父親便更生氣了:「我不是說妳可以去嗎?我為什麼要生氣?」等到母親真的長泳去了,父親便氣到幾天不說話。 我的母親也不遑多讓,每當她笑容可掬地在我身邊坐下,說是有事和我「商量」,我便心知不妙了:她哪是要跟我「商量」?她總是要我「答應」。 在充滿雙重訊息的家庭中長大,怎麼可能學到溝通與信任呢?這其實也是許多家庭的處境。 有些父母聲稱孩子可以「做自己」,但對孩子的限制可多的呢。有些父母自認是信任孩子的,卻要求孩子房門不能關、要交出FB密碼等等。有些父母希望孩子能為自己負責,但父母要孩子做的事,都是要為父母的情緒、觀點與期待負責。有些父母會跟孩子說:「考不好沒關係,盡力就好。」但孩子心知肚明,爸媽最介意他們考不好了。父母真正的意思是東,說出來的話卻是西,這叫孩子如何是好呢?於是,孩子也學會了用這種方式與人互動。 這陣子,有幾個朋友找我談話,談的恰好都是友誼。她們將與朋友「溝通」的文字訊息示我,我看得都糊塗了:她們到底想說什麼呢?字裡行間拐彎抹角的,還摻雜著指責、討好、超理智或打岔,透露出來的何止是雙重訊息,簡直是多重訊息了,也難怪彼此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,越來越難解。 溝通,真是不容易呀……

我與父親去過的地方

 在養老院,與父親聊起近日的工作,我提到接下來要去溪湖演講,他的眼睛亮了起來:「我年輕時去過。」 退伍後,考上駕照前,父親在豐原的貨運行當捆工,貨車去哪兒,他就到哪兒。去溪湖,是為了捆菜,傍晚去,夜裡回來,運到市場交貨,好讓菜販隔天一早叫賣。他還清楚記得,除了溪湖,也到永靖、社頭、田尾等地。 日後考上貨車、卡車駕照,他去的地方就更多、更遠了。「全台灣我都跑過,很熟的啦。」他自豪地說。 父親年輕時的往事,我是一點一滴拼湊起來的。去年初,他還未在家中倒下前,我曾「訪問」他兩次,做了若干記錄。根據那時的記錄與資料、證件的核對,他在貨運行當捆工,是1966-67年間的事,當時他才23、24歲,還沒結婚呢,世間自然也還沒有我這個人。 父親只有小學畢業,父母在他未成年時皆已過世,他想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來,唯有靠自己。他有的是力氣,先後在木材行、貨運行當捆工,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,因此去考駕照,以開車為生。幾年後,進入電信局當臨時工,再憑著苦讀成為正式員工,這才結婚,生子。這一路走來,真不容易呀。 我常邀請想與父母和解的人,花點時間去瞭解父母婚前的歷史,那會讓我們的視野變得寬廣,不再以「父母」的角色侷限了他們,而能開始將他們當成「完整的人」——他們也曾是嬰兒、小孩、青少年與未婚男女,他們也曾在人生中有過努力、掙扎與痛苦。他們對我們的教養方式是無從選擇的,他們無法給我們他們身上沒有的東西。 我運用許多方式與父親和解,這是其中一種。 說來奇妙,在父親全台走透透的五十年後,我正在以不同的形式,走過他當年走過的地方。他問我,接下來還會去哪些地方演講呢?大園、竹崎、大埔……。「這些地方,我都去過啦。」他自豪地說。 相隔五十年,我們父子都去了那些地方工作。不同的是,他是去「綑綁」,無論綑綁的是蔬果或其他;我則去「鬆綁」,鬆綁書寫方式,鬆綁溝通模式。我們的工作性質是如此相異,卻又如此相似。 而在幫助別人鬆綁之前,我先鬆綁了自身的束縛——我先讓自己自由,在父子之間畫出一條明確的界線。而後,父親也自由了,他不再需要找個人和他綁在一起。 父親的眼神仍因鮮明的回憶而發亮著,但窗外的天色已隨著夕陽逐漸西沈而慢慢變暗了。我打斷了他的談興,推著他的輪椅到大廳候飯。 時值連假尾聲,許多來探班的家屬也陸續推來老人,大廳裡熱鬧極了。喧囂之中,我向父親道別,悄然離開。從明天起,我要繼續用我的方式,走過他五十年前走過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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