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流離的王妃》往事

出遠門帶對話工作坊,發生了兩件小插曲,一喜一悲。


我到得早了,在場地外閒晃,看到一幅字畫,很吃驚。題詩的人叫溥傑,這不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嗎?作畫的人叫溥伒,一樣是人字旁,上網一查,果然是他們的堂弟。

再查丁丑年與溥伒的生卒年,畫應作於1937年,哇,距今85年了。溥傑在詩後署名稱「杰」不稱「傑」,詩應題於中共推行簡化字之後。


但這些都只是我的臆想,不靠譜的。最關鍵的其實在於:這幅字畫是真跡、原作嗎?或者只是仿作或複製品?如果是真跡,我會很驚訝:它怎麼會出現在這裡?

離開我的學術本行多年後,偶爾過一過考據癮,還是滿開心的。

但接下來發生的,是悲傷的事。


上網搜尋溥傑的資料時,會看到一個特別的名字:嵯峨浩,這是他的妻子。本來沒有多想,因為我關注的是那幅字畫。工作坊結束後,慢慢感覺到「嵯峨浩」很眼熟,好像在哪裡看過?

上網一查,原來她是《流離的王妃》一書的作者,這本書我有,而且是母親生前最愛的書,我今年清書時,特地保留了此書。


母親過世快八年了,我竟以這種奇妙的方式重新與她連結,心中湧上不少悲傷,我又開始想念她了。

母親是在2014年8月23日發生車禍的,22天後便走了。我在雲端筆記裡找出當年的兩篇文章,皆有提到《流離的王妃》,一篇寫於車禍當天,一篇寫於車禍前一個月,附錄於下,作為紀念。

2014/8/23
媽回得來嗎?

她剛辦借書證,借回來的7本書裡,有4本是她自己要看的。要說巧合也可,她剛看完第一本,叫《最後的告別》。

如果她能回來,我還要帶她去借書,她才去借一次而已。她近來忽然很想讀書,求知若渴,她還主動要我幫她找葉文鳳的幾本書,我還沒找給她呢。

如果她能回來,我不僅要帶她去文化中心借書,還要帶她去清大圖書館,隨便她借,隨便她看。她才剛染上讀書的癮而已,一定還沒看夠書,我自己也還有好多可以借她看。

如果她能回來,但是無法看書了,我要念書給她聽,念她最喜歡的《流離的王妃》,以及次喜歡的琦君給她聽。

我沒想到自己會這麼悲傷,會淚流滿面。

重新走一次她走過的那條路,這次出事之後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悲傷。彷彿可以看到她從診所走出,騎上機車,像往常一樣,要回家。誰知道她沒回來了。機車停在騎樓裡。

白天,我覺得沒什麼,會沈重,會痛苦,會悲傷。但入夜後我哭了,除了悲傷、痛苦,還加上孤單。

回家後,深深的孤單出現了,關上燈,痛哭一場後,坐在床上,覺得很孤單。我和母親是很親密的,在心靈上非常親密。失去她,我的心破了一個大洞。

沒有她的家,沒有了生氣,沒有了活力。但彷彿四處仍有她的影子,其實並沒有,這就是孤單的由來。真正的孤單是心靈的孤單,這個家不再是那個家了,只是一棟屋子,鋼筋水泥隔間的房子。以前有過這種感覺嗎?有。當爸或媽住院的那幾個晚上,家不成家,冷冷落落的。你知道他們回來的機會很大,但孤單的感覺還是有。更何況,這次媽可能真的不回來呢……

媽是這個家的支柱,或甚至是我們的習慣,我們依賴她而存活。

她一直以為爸會先她而走。

她一直是我和爸之間的隔音牆,如今牆倒了,我得和我爸面對面甚至硬碰硬了,我們無法逃避,只能走出自己的路來。

聽到父親問我:「你看你媽媽會不會醒過來?」我又忍不住哭了。

2014/7/14
在我斷絕電視、報紙將近半年後,上週中午,節氣小暑,母親忽然走到我面前:「《紅樓夢》你看到第三本了,第一本借我看吧。」

宛如一隻黃裳鳳蝶飛過,我吃驚不已。

我從小喜歡看書,但並非家庭淵源,小學畢業的爸媽皆無看書的習慣。尤其是父親,自我有記憶以來,從未見過他拿起書本。他唯一閱讀的文字是聯合報:每天一早,隨著送報生機車剝剝的引擎聲逼近又遠去,報紙「刷」地一聲被丟進院子裡,他照例走出家門,一把抓起他想看的那一疊後,我們才能「搶食」其他版面。

至於母親,雖然也無看書習慣,倒是充滿好奇心,喜歡嘗試新東西,網球、游泳、瑜珈、Wii等等,都願意玩玩。多年前,有次她上頂樓晾衣服,遲遲才下來,我問她怎麼了,她說,在我的書架上看到《紅樓夢》,就坐下來看了幾頁。

為此,我買了兩本九歌出版的琦君散文集。她果真專注地讀完兩次,雖然並未從此養成讀書習慣,但那次短暫的改變,還是讓我印象深刻。

這次她想讀《紅樓夢》,著實讓我為難:架上雖有十數種《紅樓夢》,只有這套的字大,較適合她,偏偏是簡體字,她讀來恐怕會有坑坑洞洞之感。「我還有其他書,妳想讀那方面的?」

她仔細想了想。「小說。」

我和她都不知她會喜歡讀哪一類的小說,我只好根據兩種原則挑選:字太小的先割棄,內容太嚴肅的長篇也不考慮。最後,選出五、六種。她則根據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的原則,將書分成兩批,分別放在房間的桌上與客廳的桌下。

兩天過後,我故意不經意地問:「書,妳看了嗎?」她說,《動物農莊》看完了,正在看蘇童的《十一擊》和愛新覺羅浩的《流離的王妃》。

《流離的王妃》其實不是小說,但我猜想她會喜歡。「好看嗎?」

她說,《動物農莊》和《流離的王妃》都很好看,就是《十一擊》有些看不懂,她都跳著看。

幾天過後的午后,母子倆同在客廳看書,老舊的山水牌電風扇嗡嗡轉動──那是她的嫁妝,已有四十年歷史。我正讀到《紅樓夢》最終回「美香菱屈受貪夫棒,王道士胡謅妒婦方」,她呢?我瞄了一眼書名,還是《十一擊》?原來,她正回頭讀她原本看不懂的幾篇。我沒看錯,窗外有隻樺斑蝶款款飛過,我在樓上放養了不少牠們喜愛的食草與蜜源植物──馬利筋。

母親看電視的時間的確減少了。有時我經過二樓,會看到她正坐在我買給她的高背網椅上,挨著北窗看書,地面上閃耀著幾道從對面頂樓水塔折射進來的朝陽。

在上述幾本書之後,母親又看完蘇童另一本小說《你丈夫是幹什麼的》,眼下正在讀《大亨小傳》。我開始有了找書的壓力。

來到頂樓書庫,翻開琦君那兩本散文集,書末寫著時間:2002年1月與3月,在新竹金石堂與豐原三民書局所買。不會錯的,母親坐在這裡讀《紅樓夢》的那個早晨,去今已有十二年了。琦君並不是我喜歡的作家,這兩本書肯定是為母親買的。當時,我在新竹高中教書。感嘆時光流逝之速的同時,我也驚喜於她對生活的好奇心始終沒變。而我的體內流的好奇的血液,肯定得自她的遺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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