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與父親去過的地方

 在養老院,與父親聊起近日的工作,我提到接下來要去溪湖演講,他的眼睛亮了起來:「我年輕時去過。」

退伍後,考上駕照前,父親在豐原的貨運行當捆工,貨車去哪兒,他就到哪兒。去溪湖,是為了捆菜,傍晚去,夜裡回來,運到市場交貨,好讓菜販隔天一早叫賣。他還清楚記得,除了溪湖,也到永靖、社頭、田尾等地。

日後考上貨車、卡車駕照,他去的地方就更多、更遠了。「全台灣我都跑過,很熟的啦。」他自豪地說。

父親年輕時的往事,我是一點一滴拼湊起來的。去年初,他還未在家中倒下前,我曾「訪問」他兩次,做了若干記錄。根據那時的記錄與資料、證件的核對,他在貨運行當捆工,是1966-67年間的事,當時他才23、24歲,還沒結婚呢,世間自然也還沒有我這個人。

父親只有小學畢業,父母在他未成年時皆已過世,他想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來,唯有靠自己。他有的是力氣,先後在木材行、貨運行當捆工,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,因此去考駕照,以開車為生。幾年後,進入電信局當臨時工,再憑著苦讀成為正式員工,這才結婚,生子。這一路走來,真不容易呀。

我常邀請想與父母和解的人,花點時間去瞭解父母婚前的歷史,那會讓我們的視野變得寬廣,不再以「父母」的角色侷限了他們,而能開始將他們當成「完整的人」——他們也曾是嬰兒、小孩、青少年與未婚男女,他們也曾在人生中有過努力、掙扎與痛苦。他們對我們的教養方式是無從選擇的,他們無法給我們他們身上沒有的東西。

我運用許多方式與父親和解,這是其中一種。

說來奇妙,在父親全台走透透的五十年後,我正在以不同的形式,走過他當年走過的地方。他問我,接下來還會去哪些地方演講呢?大園、竹崎、大埔……。「這些地方,我都去過啦。」他自豪地說。

相隔五十年,我們父子都去了那些地方工作。不同的是,他是去「綑綁」,無論綑綁的是蔬果或其他;我則去「鬆綁」,鬆綁書寫方式,鬆綁溝通模式。我們的工作性質是如此相異,卻又如此相似。

而在幫助別人鬆綁之前,我先鬆綁了自身的束縛——我先讓自己自由,在父子之間畫出一條明確的界線。而後,父親也自由了,他不再需要找個人和他綁在一起。

父親的眼神仍因鮮明的回憶而發亮著,但窗外的天色已隨著夕陽逐漸西沈而慢慢變暗了。我打斷了他的談興,推著他的輪椅到大廳候飯。

時值連假尾聲,許多來探班的家屬也陸續推來老人,大廳裡熱鬧極了。喧囂之中,我向父親道別,悄然離開。從明天起,我要繼續用我的方式,走過他五十年前走過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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