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理父母遺物

搬家時,最難的是清理父母遺物,不僅要決定哪些留下,哪些捨棄,還要面對過往未處理完的情緒傷痛。

清理遺物的過程中,胸口越來越悶,呼吸越來越不順暢,來到臨界點時,我幾乎吸不到空氣,必須停下來,好好和自己在一起。

促成我停下來的,除了無法呼吸,還有一張紙。

父親是在夜裡離開的。當天一早,我接到通知,說父親病情惡化,必須轉到大醫院。那張紙,是轉院時醫院給我的資料之一,記載著父親入院時,身上已有的幾處傷口,它們各在什麼位置?範圍有多大?

那些傷口,我早就知道了,只是那是第一次以如此科學、理性的方式,呈現在我眼前。轉院當下,手續繁多,我無暇細看,直到這次搬家,整理父親遺物,在經手這張紙時,忍不住停了下來,多看幾眼。

那些傷口,我早就知道了。過去幾年,我到養護中心探望父親,常看到他身上有傷口,傷口幾乎都在手背與腳踝處。父親年紀大了,身體又不好,皮膚變得很薄,真可謂「吹彈可破」,稍有碰撞摩擦,便會破皮流血。

有次父親生病住院,醫院為了讓我知道他身上的傷口皆是住院前就有的,還請我細看。最震撼的一幕,是護理人員幫父親翻身,讓我看他薦骨上的傷口,在那一刻,我同時也看到了昔日壯碩的父親,如今只剩下皮包骨。

這些傷口,都清楚記載在轉院當天的那張紙上,也清楚烙印在我的腦海裡。

重看那張紙,過去幾年尚未處理完的情緒傷痛瞬間湧上,積累在胸口,我變得難以呼吸。我與那樣的自己相處了好一會兒後,淚水開始落下,接著嚎啕大哭。

在大哭的同時,我覺察到淚水背後有許多悲傷、無助與無力。

那些傷口,我早就知道了,但我不知道的是,過去幾年,我竟然有那麼多的無助與無力。

那些無助與無力是什麼呢?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在受苦,我卻無能為力;看著他身上有那麼多處傷口,我卻無能無力;看著他越來越瘦弱,我卻無能為力……。

這大概也是為什麼父親離開後,在看到他的骨灰的那瞬間,我突然感到無比輕鬆,因為那意味著,他從那具軀殼中解脫了,他不再有傷口了,也沒有瘦不瘦弱的問題了。他從身體的病痛中解脫了。

哭完之後,胸口不悶了,呼吸順暢了,那些未處理完的情緒,也隨著清理父母遺物清理掉一些了,我又可以繼續往下整理了。

情緒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,當它來了,便去迎接它,面對它,擁抱它,它自會以自己的節奏離開,消散天地之間。

能學會這些,真是一份好大的禮物,否則我早就垮掉了,當年的那些身心症狀只會更嚴重吧,哪能像現在這般好吃好睡呢?

唯有感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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