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能被瞭解,哪個孩子會想對抗大人呢?

高二下決定要留級重讀,除了有課業因素,也因為跟班導師時有衝突,我在那個班級很不快樂。

而我與班導師的衝突,打從高二第一天就開始了。

暑期輔導第一天,每個人到學校公佈欄查看自己被安排到哪個新班級,我很意外自己進了資優班。更意外的是:中午下課,其他班都可以放學回家,我們班卻要繼續留校上課,我很不滿,背著書包就走了。

一回到家,母親已在門口等著我,說新的班導師打電話告知她,我「蹺課」了。這應該我這輩子第一次蹺課,但我當時不認為自己是蹺課,而是在「討回正當下課的權利」。

印象中,母親沒有罵我,這也是我幸運之處:家中能有個大人如此接納我,讓我在那個易感的年紀,就算內在充滿憤怒、受傷或失落,也還是喜歡回家,沒有在外鬼混或變壞。

當然,第二天到學校,免不了挨了班導師一頓罵,樑子就此結下。之後,時有衝突,大多是小事。

有次他找我在教室外講話,天冷,我將雙手插入卡其褲的口袋裡保暖,他突然憤怒地指責我:「這樣跟老師說話很不禮貌,快把雙手伸出來!」

我聽了又錯愕又生氣,但也只能乖乖照做,不吭一聲。現在回想,當時應有許多委屈與受傷。

又有一次,我在週記裡批評學校圖書館只訂閱內容貧乏、難看的黨報,結果又被他叫了去,他告訴我:黨報在一般家庭看不到,在學校能看到,正好可提供我們多元觀點。我聽了,覺得好瞎,但嘴巴上沒說什麼。跟他爭辯,對我沒好處。

在這個班級,跟班導師處不來,課業也跟不上,我很苦悶。

一開始,我的成績在班上中間偏後,不至於太差。但其他同學陸續追了上來,我的名次開始往後掉,到了高二下學期,已是班上倒數幾名。

這個過程中,我一直沒有放棄,我加倍努力,可是看不到成果,甚至越努力,名次越後面。當時我跟大部分的人一樣,只是看結果,不懂得看過程,欣賞自己的努力。結果不好,便意味著自己不好,我的價值感越來越低落。

此時,沒有大人能真正幫助我,他們能給的回應最多是「加油」、「下次再努力就好了」、「要相信自己」、「要不要去補習」……。

我只能靠自己。

我評估著,以那樣的成績,就算順利升上高三,也考不上大學,我得去重考班補習。重考的費用並不便宜,我不想帶給家裡沉重的經濟負擔。

如果留級重讀,那就不一樣了,既可換個班導師,又可省下重考的補習費。在新的班級,我能改頭換面,重新再來,好好唸書,考上大學。

對我而言,留級重讀是充滿正面意義的,那代表我不想放棄,我想成功。

但大人不是那樣想的,他們對留級有一些既定觀點:那是人生的污點,只有壞學生才會留級。

因此,我沒跟任何大人商量,而是直接在期末考試裡留白或亂寫,造成三科死當、必須留級的事實。

成績一出來,家人與老師都很震驚,他們忙著做兩件事:一是指責我,二是尋找補救方式,避免我留級。

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做自己,坦白說,滿孤單的,因為我得對抗那麼多大人。我並不想對抗他們,我只希望他們瞭解我。

當時唯一想瞭解我的大人,是一位女老師,我清楚記得一個畫面——

我們一起在學校操場散步,她耐心聽我說為什麼想留級。雖然,聽我講完後,她跟其他大人一樣,也開始對我說道理,想找方法避免我被留級。但她至少願意聽我說,那對我就是一份珍貴的禮物了,我至今感念她。

或許是這段經驗,讓我如今在從事青少年工作時,可以比較同理他們。我不一定能幫助孩子走出困境,但我至少能成為他們無須去對抗的大人。

如果能被瞭解,哪個孩子會想對抗大人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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