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牧回來了

春雨之中,撐著傘去上作文課。櫃臺的夥伴說,有個舊生來上課。我聽了狐疑:會是誰呢?

一進教室,見到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孔,我好困惑,腦中快速提取過往記憶……,是阿牧!

崇建前年出版《薩提爾的對話練習》,曾找我在書中寫篇文章,談學習對話的心路歷程,該文收在〈擴散〉一章裡。我在文中記錄了兩則對話,其中一則是與作文班的孩子對話。那個孩子,就是阿牧。

阿牧回來了。

阿牧的外表還是那般憨厚老實,只是多了幾分穩重。我從一開始的驚訝,慢慢轉為百感交集,竟一時語塞,久久方道:「阿牧!好久不見,現在幾年級了?」

「國三。」寡言的阿牧注視著我,緩緩吐出兩個字。

聽到他的聲音,我開始能辨認出自己「百感交集」裡有一種開心。不,應該說,是非常開心。

「你是說今年要升國三?還是現在正在念國三?」

是後者。那麼,他今年要考高中了。

「你怎麼又跑來上作文?你來上過一年課了。」

「會考要到了,我想來加強作文。」他的意思是:接下來,他會持續來上課。

至此,我辨認出自己「百感交集」裡有另一種感受:溫暖。

上課後不久,又陸續走進一個舊生,一個新生,我心想:「今天到底趕上什麼好日子了?」

窗外雨聲淅瀝。

這堂課的主題是「生命的最後時光」,因為阿牧的加入,我感覺自己講得特別起勁,帶孩子討論也特別精準。我捕捉到自己「百感交集」裡,原來還有著感動。感動什麼?我並不知道。

討論結束後,說了一個故事,便讓孩子寫篇作文。我坐在前頭,專注在自己的呼吸上,靜靜看著他們埋頭書寫。

阿牧當年來上課,常一個字都寫不出來,不是程度不好,而是完美主義,他不允許自己寫出不完美的句子。正所謂「完美是美的敵人」,他以完美來折磨自己,苦不堪言。我與他談話一年,效果有限,但我不是完美主義者,我知道自己盡力了,也知道他盡力了,我沒有任何挫折感。

眼前這個阿牧,還是當年那個阿牧嗎?我很好奇。

眼前這個阿牧,一字,一句,一段,寫著,雖然寫得比其他孩子慢,但他寫得出來呢。我的百感交集重來一次,裡頭仍有著驚訝、開心、感動與溫暖。我專注在這些感受上,允許它們在全身流淌。

阿牧仍是最後一個交作文簿的,但他整整寫了四頁,寫得也不錯。只是,就在我瀏覽他的文字時,他在一旁喃喃自語,不斷批判自己寫得糟透了,沒有細節,文句不通,頭重腳輕……。

我抬起頭來,看著眼前這個阿牧,還是當年那個阿牧呀,對自己還是有這麼多批判,還是無法接納自己。我自問:我能接納無法接納自己的阿牧嗎?

我可以,也願意再陪他走一段。

讀完了阿牧的作文,我逐一向他說明,我認為他哪裡寫得不錯。他暫時不批判自己了,只是注視著我。

「阿牧,你當年常一個字都寫不出來,現在可以寫這麼多,這麼好,你是怎麼做到的?」

阿牧笑了笑,默然無語。

「阿牧,這幾年,你一定很認真,很努力吧?」

阿牧依然無語。

「阿牧,看到你,我很開心,也有許多感動與溫暖。」我停頓了幾秒鐘:「我可以抱抱你嗎?」

阿牧點點頭,放下手上的筆,走向前來。我擁抱他,感覺他比當年更高更壯了。

「阿牧,歡迎你回來。」我緊緊抱著他,而窗外的春雨依舊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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