陪伴父親,而不為他的人生負責

由於前兩次撲了空,我已超過一個月不見父親了,這應該是最久的一次,甚為想念。昨天上養老院前,特地先撥了一通電話確認,接電話的是一位年輕的護理人員,她去打聽後再回來:「叔叔,阿公今天都在喔。」

我一時有些驚訝:她至少也有二十多歲吧,叫我叔叔呀?也罷,她都稱我父親阿公了,叫我叔叔也是正常的。再說了,已有少數朋友的小孩以阿伯稱我,二十多歲的女孩稱我叔叔,也沒什麼問題呀。

倒是對於自己在那瞬間如此執著於稱呼,感到好笑。有了對這份覺察,隨即也就放下對於稱呼的執著了。

來到養老院,正要上樓,瞥見復健室的門口坐了幾位老人,他們正排隊等著進去復健。其中有位我認得,以往在二樓大廳,他都坐在父親隔壁,只要見我上樓,他便會用力扭動著不太靈活的身體,以吃力、含糊的聲音提醒我父親:「你兒子來看你了。」若我父親不在,他同樣會用力扭動身體,以吃力、含糊的聲音告訴我父親在哪兒,這是個熱心的老好人呀。

昨天,見到熱心的老好人又在用力扭動著身體,我不禁停下腳步,朝復健室望去:裡頭好多人呀,一位穿著白袍的醫生正在協助老人們復健。不久,有個老人向我揮手,是父親。我快步走了過去,先向老好人致謝,再進去看父親。

父親正坐在輪椅上,碰巧醫生走了過去,要協助他練習站立。醫生一手扶著他的背,要他手握前方的鐵桿,憑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。父親吃力站了起來,身體搖晃,雙腿發抖,有些站不住。我下意識地想出手扶住他,但我立刻覺察到自己內在有著對他的心疼與不捨。有了這份覺察,我隨即放下了想扶他的衝動。

這是父親的人生呀,他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,他得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。我能做的,只是在旁陪伴他。況且,醫生正在協助他,我實在無須插手。

大約過了半分鐘,醫生才讓父親坐下休息,醫生轉而去協助其他老人,過了一會兒,才又轉回來,再次要父親站起來。如此數次,我問父親:「很累吧?」他點點頭,嘆了一口氣:「又得重新開始了,以前的都白費了。」他的意思是說,以前他花了好多力氣復健,總算可以自行走路,這次跌倒開刀,又得從頭再來一次了。

我心想:誰叫你那麼固執,來這裡兩年,堅持不肯按床頭的求助鈴,凡事都要自己來呢?所以才會跌倒,才要開刀,才要復健呀。

但我並未說出這段話,因為我很快覺察到頭腦裡出現這些聲音。有了這份覺察,我隨即放下脫口而出的衝動,只是默默聽他說。

離開養老院前,我稍做停留,仔細觀看了院裡的老人們:有的老人雙腿細如水管,他還能走路嗎?有的老人額頭凹陷,有的則是右腦勺凹陷,他們想必有各自的生命故事。有的老人雙腿健全,能四處走路,但精神顯然是恍惚的,但不會傷害他人。更多的老人是兩眼茫然,呆坐在輪椅上。

離開後,我心有所感,突然知道下個月的讀書會,我可以導讀哪一本書了。那是一本談老去的書,從靈性的角度談老去,會是很不一樣的視野。

每個人都會老去,但每個人都不想老去,都害怕老去,這其實是近當代文明扭曲了「老」的價值與意義。「老」其實是進入靈性的大好機會,而要進入靈性,便得跳脫對於種種外相的執著。而人生在世,最大的執著,恐怕是身體了。老去後,身體必然退化與衰敗。我們可以想方設法,抗拒這個必然發生的事實,但那只會帶來痛苦與恐懼。我們也可以欣然迎接老年的到來,將老去當成提升自己走入更深靈性的大好機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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