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專屬的戶外音樂會
去參加一場特別的「戶外音樂會」,那是專程為父親演奏的。
幾個月前去探望父親,他累積多時的情緒突然爆發,抱怨:除了我之外,其他人都很少去看他,他感覺自己「被放逐了」。
當下,我只是靜靜聆聽,沒有太多回應。
離開養老院後,我思索著:在我的意願與能力範圍內,我能做些什麼呢?
從父親的話語中,我聽見了憤怒與孤單。然而,我不打算為他的憤怒與孤單負責,那是他的情緒,不是我的。我很願意在渴望裡與他連結,但我無法,也無意滿足他的所有期待,畢竟其他人要不要去看他,那是他們的自由,我無從干涉與勉強。
不過,我能將父親的抱怨傳達給他們。那是我唯一能做的,也是我唯一想做的。
於是,我撥了一通電話給小姑——我父親的小妹,她與其他親戚的往來最密切。
接下來一段時間,親戚們開始輪流去探視父親,次數之頻繁,頗令我驚異,而那些都是小姑的點子,她甚至還拉了我大姑前去。大姑也病了好一陣子了,姊弟倆在輪椅上重逢,自然感觸良多,小姑甚至一旁慫恿兩人執手,那想必是很動人的畫面。
今天的音樂會,也是小姑的點子。她與我的兩位堂姐都在這個國樂團多年了,小姑拉的是二胡。她們的樂團曾到父親所住的養老院演奏,但那時面對的是全部的老人。今天則不然,只專程為父親演奏,地點選在院外的樹蔭下。樂團共九人,聽眾除了父親,還有幾位家族裡的親戚,我也坐陪。
演奏的曲子皆是投父親之所好,以〈快樂的出帆〉開始,接著是〈滿山春色〉、〈思慕的人〉、〈望春風〉、〈南都夜曲〉……等等,不僅是父親熟悉的,我也熟悉,因為我自小聽著這些閩南語老歌長大。
我想我是幸運的,就算我曾與父親十八年不說話,但在彼此不說話之前,我們曾有許多連結,包括種種我被他疼愛的記憶,也包括閩南語老歌,這些都成了日後我能與他和解的重要資源。而且,我也努力學習並落實各種和解的方式,我們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。
幸運有之,但我更欣賞自己的努力。
〈望春風〉的前奏剛下,我的眼眶就濕了,悲傷就來了。〈南都夜曲〉也是我很喜歡的,聽了也格外有感。父親倒是殺風景,幾番附耳,要我去提醒養老院:記得給他留午飯。
由於連假,來探望自家親屬的人潮不少,受到樂聲的吸引,他們也過來圍觀,聽眾越聚越多,他們開始打聽:這是怎麼回事呀……。
從頭到尾,我做的只是撥了那通給小姑的電話而已,我並沒有將全部責任都扛在自己肩上,我好欣賞自己能有這樣的成長。當我夠愛自己,內在夠寧靜、自由,內在力量夠強大,且能分辨「期待」與「渴望」的不同,我便能做出最合適的選擇,並為自己的選擇負責。可以這樣自在、愜意活著,多好!這是四十歲之前,我從未想過的人生!
音樂會結束後,小姑、兩位堂姐及其他團員紛紛過來向父親致意。父親的其他期待是注定要落空的,但在此時此刻,他的所有渴望都被滿足了。
我陪著父親慢慢走回養老院,中午還沒開飯呢。今天中午最後吃了什麼,父親可能不久後就忘了,然而午飯前這場他個人專屬的音樂會,他應該會久久難以忘懷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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