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服於父親的無法臣服
晨起,自由書寫半小時,寫到「如常」,也寫到「臨在」,我決定帶著這四字,去看父親。
途中,巧遇從養老院開出的救護車,上頭載的是父親嗎?我想,還是先到養老院吧,頂多撲空,再下山便是。
父親並不在車上,而是安坐在二樓的輪椅上,看起來精神不錯。不過,真正的考驗才要開始呢。
父親一見到我,便氣急敗壞要我解開他身上的束縛,好讓他去洗手間。但他的腿骨有傷,動不得呀。可他不管,執意要去。
這兩年,父親反覆進出醫院,我從中得到的經驗是:「交給專業的來處理。」我遂請來護理長,護理長好說歹說,要他直接排放在尿片上,自有專人為他清理,但父親的自尊心極強,更不願意麻煩別人,因此護理長越說,他越生氣。我在一旁觀看,內在居然平靜得很,偶爾蹲下來,簡單向父親說幾句。只是他心意已決,沒人能動搖。
護理長畢竟經驗豐富,提出折衷方案:請照服員陪父親到洗手間,小心安置好後,由我一旁陪伴,再以服務鈴通知照服員來收拾。但若因此影響到腿骨傷勢,則由父親自負結果。對此,父親同意了,我亦頷首稱好。
這兩年,父親每次在病中,便會特別倔強、固執。我當然希望他能臣服於病痛,臣服於當下,但他顯然不肯。他不願意臣服,無妨,就由我來臣服吧,臣服於他的無法臣服。那畢竟是他的人生,不是我的,他的左腿萬一永遠好不起來,那也是他的選擇,他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。
父親的房間裡有洗手間,照服員謹慎將他安置於馬桶上,我則坐在洗手間外不遠處的床沿上,兩人之間有輪椅阻隔,既適度保護他的隱私,也能讓他在我的視線範圍內,以確保安全。我只簡短告訴他,我今天不必工作,不趕時間,請他慢慢來。
之後,室內一片靜默。
這片靜默長達20分鐘,我安然坐著,享受著與父親相處的時光。我想起我們曾經18年不說話,那是毫無連結的18年。如今,這20分鐘的不說話,我們之間卻有很深的連結——我隔著五、六公尺陪著他,他也陪著我,我感覺我們之間有一股很深的愛、自由與安全的能量在流動。
此時此地是幸福的。多年後,這也會成為美好的回憶。
20分鐘過後,父親向我招手示意,我按了服務鈴,請照服員來將父親扶回輪椅上。過程中,我暫時迴避,讓父親保留一些隱私。
照服員將他推出後,由我接手,問他:「有比較輕鬆嗎?」他點點頭。「我們下樓說說話吧?」他再度點頭。
今天去看他,我感覺自己的內在比以往都更安穩,因此我停留的時間也更久。以往大概會待半小時到一小時,今天待了整整一個半小時。
下樓後,大多是父親在說話。病中的他,說話並不清楚,頭腦也有些混亂,常說些離奇的事。例如,他提到農曆年前,他的左手斷了云云。雖無其事,但我不打算「糾正」他,因為事件的真假已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們能在渴望裡有連結。我遂帶著好奇,與他有一小段好玩的對話——
「你的左手是怎麼斷的?」
「我也不清楚。」
「左手斷了,會痛嗎?」
「不會。」
「不會呀?那你怎麼會知道左手斷了?」
「穿衣服的時候,覺得左手怪怪的……。」他開始比手畫腳,向我解釋「當時的情形」。
「斷了之後,是怎麼好的?」
「醫生幫我接上的。」
「多久之後才復原的?」
「接上之後就好了。」
過去兩年,父親每次生病,便會說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話,我一開始很難接受,內在五味雜陳,總會想盡辦法讓他「恢復正常」,卻總是徒勞無功。(事實上,他每次只要身體的病好了,頭腦也就好了。)
這次,我已全然接納了,我已放下所有期待以及「我對他錯」的執著,我只是享受著與他相處、對話的幸福時光。
在這段好玩的對話過後,我們之間有一段靜默。接著,他開始講述另一個離奇的事件。由於聽不太清楚他說些什麼,我選擇只是專注看著他,讓他暢所欲言。
他的眼神有時空洞,有時明亮,聲音時而激昂,時而零落。最讓我驚異的是:習慣深鎖眉頭的父親,在這段敘事中,眉心竟然是平坦的,沒有一秒鐘是皺起的。他的內在發生什麼事了呢?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這段半小時的傾聽真是太有趣了,儘管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。
我能再陪伴父親多久呢?我不知道,我能做的,是珍惜每一次相處的時光,帶著「如常」與「臨在」,我與父親不斷在創造出和解後每一個幸福、溫暖的片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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